原标题:“无所不用其极”是坏意思吗?
读书乃修身立德之本。中华传统文化流转之基,在于经典文献之传承,中华经典文献则源于“四书五经” 。 《大学》篇位列“四书”之首,宋代思想家程颐指出《大学》乃初学入德之门,是最为重要的儒家经典。研习经典源于经典文献文本之本意内涵,但是经典中的文字穿越千年,往往会随时代语境而发生了语音、涵义层面的转变,读者不假思索往往会会错了意。
譬如“无所不用其极” ,如今的人一听便知,这是贬义词。殊不知其本意实乃褒义,此语出《大学》第二章:
《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 《康诰》曰:“作新民。 ” 《诗》曰:“周虽旧邦,其命惟新。 ”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大学》篇产生于西汉初年《礼记》中的一篇。东汉大儒郑玄认为,“极”是竭尽的意思。如同新陈代谢一般,君子每天竭尽心力去修习德行,不曾有余才能达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水准,有机会成为“新民” 。唐代思想家孔颖达进一步认为,只有竭尽心力去实践才能让自身完善,这是自我变革之道。
在中国最古老的字典、东汉许慎编纂的《说文解字》中,对“极”字的定义是:“極,棟也。从木亟聲。渠力切。 ”由此可见“極”字最初是一个名词,指高高的房子。清代语言学家段玉裁进一步解释“極”字的引申之意:“凡至高至远皆谓之极。 ”可知到了清代“極”字具有了程度副词的含义,但是其内容仍然只能指褒义的层面,只能趋近于好的那个极点,即至高至远的状态才能称之为“极” 。
可到了民国年间,新文化运动随之而来的白话文运动,对于汉字字音字义的使用发生重大的变革,最早使用“无所不用其极”将“极”引申出负面含义,是活跃于辛亥革命前后的爱国记者黄远庸的文章《一年以来政局之真相》 ,其中写道:“因是国民之趋附势利,丧绝廉耻,卑劣放纵,乃无所不用其极。 ”又见于1926年著名文学家朱自清的作品《执政府大屠杀记》 :“其泄忿之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黄远庸与朱自清在民国文化界的影响非同小可,经过白话文运动,缘于专门表示正向度或负向度的程度副词过于繁琐,程度副词“极”就不是褒义了。而原本指向性很强的一句话,也失掉了其逻辑背后完整的经典框架。
《大学》中“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是对汤盘之铭文、 《尚书·康诰》篇以及《诗经》中的三句话所彰显的“新”作出的归纳总结,所以要想知道“极”的意思,还可以探寻原文中关于“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的三个例证,而例证中同样隐含着中国文字另一个巨大变革时期的信息。
《尚书·康诰》中指出要人民做“改过自新”的民众。 《诗经·大雅·文王》中的典故则说周文王昭示天下周国虽然是旧的邦国,但是它的国家使命在于革新,而周文王会竭尽心力去实践这一过程。以上这两个条件都很容易理解,但是《汤之盘铭》中的语言放在今天却又不容易理解了。所谓《汤之盘铭》是商代的创始人汤在一个青铜盘上所刻的铭文。青铜时代的中国,往往在一些祭祀礼器上铭刻长文纪念一些特殊的历史事件或伟人功绩。汤之盘虽然没有流传于世,但是可以想见《汤之盘铭》为商汤告诫后人之语。
如今的大学毕业生们流传着一句临别赠言:“苟富贵,无相忘” 。其中的“苟”字为“如果”之意义,表示假设。但以这种解释放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中去理解就有问题,一句话可以没有主语,但不能没有动词,这里需要一个动词,说明“苟”字的涵义已经发生了转变。活跃于19世纪初的清代文字学家许瀚在其著作《攀古小廬古器物釋文初草·虎敦》中指出诞生于西周中后期的《师虎簋》铭文:“茍夙夜勿廢朕命”的“茍”应读为苟字。因为金文中只有“茍”没有“苟” ,“苟”为后出现的字,而后“茍”被统一写成“苟” 。茍字与敬字音近形异,茍字是敬字的本字,所以苟就多了一个敬字的意思。
民国以来,学习经典不再拘泥于古典文献的历代传习。百年前王国维曾经提出“二重证据法” ,取地下考古实物与纸上传世文献互证,以考证古人所述之真伪。与王国维先生同列“甲骨四堂”的文字学家郭沫若指出,青铜器金文中的茍字多见于师虎簋的铭文中,其含义就是敬字。当代出土文献学家廖名春也发现在马王堆帛书、武威汉简、熹平石经等汉代出土文献上的茍字都是表达着“敬”的含义。